遇見 ——卓圖油畫印象記

文/王遂社

看了卓圖的畫冊《格桑花開》就產生了要去藏區感受、領略那種原始、古樸和神秘的衝動，這種感覺，比二十多年前閱讀《藏北遊歷》和《岡底斯的誘惑》來得更加強烈，更加執著。

卓圖的作品之所以能帶給人極為強烈的視覺衝擊，首先在於有著非常濃烈而且鮮明的色彩。《藏風》和《綠野生靈》中那無遠弗屆的深綠，於醉人的遼遠中葳蕤出一種席天幕地的生機，彌漫成晶瑩剔透的夢境。在《喇嘛的世界》裡，那看似質樸的赭黃裡似乎又潛藏著無限的神聖與崇高。整幅畫面上空無一人，但卻似有人的靈魂在穿行，在遊走，絡繹不絕，經久不息。《玉樹嘉那嘛呢石經堆》系列中紅得像一團火的轉經人與標有各色符號的嘛呢石“牆”形成鮮明的對比，營造出一種莊嚴、空曠、神秘的氛圍。當然，最震憾靈魂的還是巨幅作品《曬佛》，匍匐者、站立者、跪拜者、冥想者、懺悔者、禪悟者、獨自而來者、結伴而行者、一步一個長頭虔誠的朝拜者、扶老攜幼紅男綠女闔家禮佛者……有多少人，數不清；多少種表情，算不清；多少種色彩，理不清。但是，震撼，絕對震撼！我想起了馬蒂斯的一句名言：“內在的真實性才是油畫創造的關鍵，油畫藝術，應該追求靈魂”。之所以震撼，是因為它觸及靈魂，更重要的是這幅畫有思想，有境界，有靈魂！看來色彩和人的心理之間確實存在著微妙的聯繫，它可以讓人狂躁，也能使人愉悅，能激發活力四射的精神，也能止息茫無盡頭的憂慮。色彩有情感、有重量、有節奏、有動力，或響亮或晦暗，或喜慶或悲傷，或陰鬱或明朗，或飄逸或遲緩，藝術家正是通過這個載體表達她的發現，抒發她的見解，詮釋她的感悟，並借此疏瀹心志，澡雪精神，實現價值追求、境界提升和靈魂淨化。

讀卓圖的作品，總覺得她和藏區、和高原、和西部在精神上有著前世宿命的約定，仿佛這裡潛藏著她最隱秘的生命之源，總有一種秘密的呼喚在等著她去回答和驗證些什麼。她是漢族，現在卻從內帶外完全“藏化”了。近年來，她大多數時間都在藏區奔波，和藏民一起生活，已經全身心地融入、全方位地沉浸其中，一踏進這片廣袤就有一種回歸故鄉的感覺。她至今也分不清，在一個行為裡有多少部分是為理想的思考和哲學的關懷，多少部分是為文化的關注和情感的宣洩，多少部分是為神聖的職責和義務，多少部分是為身不由己的命運的驅使和對生與死的放逐。在她心中，最老的最古的最遙遠的就是最神聖的。因此，無論是《朝拜》中的內心發願，《磕長頭》中的堅貞不渝，還是《轉世輪回》中的熱切期待，《紅牆》外的心有所期，《悟道》中的明心見性，《寺》所體現的偉岸莊嚴，《佛根》中的沉雄練達，《亙古的歲月》裡悠長、邈遠的步道，《虔誠的歸來者》那明淨祥和的喜悅，無不透視出一種與生俱來的自然和順，這些畫不是刻意為之的創作，而是從心底裡流淌出來的，是從她這棵生命之樹上自然而然生長出來的枝葉，蓬勃出來的健旺，壯碩出來的意識和思想。畫面上有暗喻，有喚醒，有揭示，也有遮蔽。仿佛神祗從四方而來，往八方而去，經過這座村莊後杳無音信。那些上了年紀的喇嘛，眼光大多與眾不同，那眼神中有一種凝聚的力度，吸引著人們去凝視隱匿在他們心靈深處的智慧和冥想。   

白日裡，藍天流雲把它壓倒一切的壯闊烘托的英姿颯爽，而夜裡，它那一排排黑乎乎的視窗，在清冷的世界中泛出遙遠而又溫暖又迷茫的光。喇嘛穿行其間，猶如神靈時隱時現。這種用分別象徵天、地、水、火、雲的藍、黃、綠、紅、白五色布塊印上經文或圖案的經幡旗，被縫在長繩上，披掛在轉經之道，猶如向天、向太陽自由生長的藤蔓，把自然崇拜的精神通過延伸的形式借風來傳遞。置身于藏區那種特殊的氛圍，在她眼中到處都是神秘的空白，等著她來書寫，來創造。但如果細思細想，那些瑪尼石、那些經幡、那些岩畫好像是從某個歷史的深處，被一種獨特的敘事音樂慢慢地呼喚出來的圖景，那個時代的文化和精神，那個時代的理想和情操就彌漫在這一幅幅或豔麗華彩或依稀斑駁的圖繪裡。一代代，一朝朝，風雲湧過，生命已經失落或已“轉世輪回”他鄉，他們的故事也時沉時浮難有清晰的輪廓，但他們創造的藝術則進入了永恆。身入其中，有一種熱烈的激情和神聖的歡快與富足感，好像擺脫了死亡與恐懼、孤獨與迷茫，而佛的世界在這兒也顯得和人有了親近感。就這樣，冥冥中好像有一種機緣把藏區自然中那野性的粗獷、蒼勁甚至憂傷像夢一樣“種植”在她的記憶裡，讓她一觸及到原始自然幾個字，就會有一種喜悅、一種渴求、或一種騷動湧上心頭。她感覺到一種與藏區的獨特緣分，它的生，它的死，它的喜怒哀樂，它跳動的脈搏，都在前世就接通了她的神經和理智。

朝聖，是藏傳佛教的信徒們最基本的功課。隨著卓圖的講述，我的眼前漸漸呈現出一幅圖景：寂靜的山谷裡，斷斷續續的人流如一條竊竊私語的小溪，隨金色的山岩或礫石蜿蜒起伏，一條古老而永恆的朝聖道，經過信徒們千人萬人億萬人的踏行，在陽光的梳理下，已成為一條發光的道路。人們把美好的心靈注入這條光道，也一次次在這條光道上通過對神靈的膜拜和凝視獲得心靈永恆的慰藉。看上去，這被信徒們踏過千年的光道似乎積累了無窮的能量，形成了一個巨大的磁力場，無論僧人還是百姓還是旅遊者，一進入這發光的場中，就能感受到隱藏在其間和來自宇宙冥冥深處的奇異魔力，就在同心靈的撞擊中迸發出超乎尋常的靈性之光。因此，卓圖的畫不給觀眾提示或“指南”，只給一種情境，一種視覺的暗示，有時候僅僅是意味深長的沉默。它作為一種清醒、健康的思考方式呈現在我們眼前，讓我們看到在艱辛、古老的環境裡生活的人們，仍然堅守著心中的信仰，保持著人的溫情和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