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年輕人“上頭”的劇本殺,迎來了監管時刻。
近日,上海市文化和旅遊局發佈了《上海市密室劇本殺內容備案管理規定(徵求意見稿)》,截至12月8日面向社會公眾徵求意見。這意味著,在“野蠻生長”之後,包括劇本內容、場館運營等劇本殺產業將率先在上海進入備案管理階段。
劇本殺是一種推理遊戲,最早被稱為“謀殺之謎”,因角色的代入性、邏輯的嚴密性、情節的刺激性深受廣大年輕人喜愛。近日發佈的《2021實體劇本殺消費洞察報告》顯示,預計2021年國內劇本殺市場規模將超過150億元,消費者規模或達941萬,超七成為30歲以下的年輕人群,超四成用戶消費頻次在一周1次及以上。
劇本殺儼然成為年輕人當下最流行的新社交方式之一,與此同時,劇本殺產業鏈中頻頻曝出的諸多問題,也越來越受關注。
劇本殺展會多了,但好劇本依舊難搶
夜幕籠罩,北京一本正京劇本殺展會所在酒店的門前,掛著外埠車牌的轎車來來往往。來自全國各地的發行團隊、劇本店店主,正背著大包小包進入展會酒店。酒店走廊裏,五顏六色的劇本宣傳頁放置在桌面上,頗具設計感的海報易拉寶豎在房門前。不同房間代表著不同劇本,七八個年輕人不拘小節地蹲坐在地上或床上,聲情並茂地演繹著劇本內容……
這是北京沐眠沉浸式劇場創始人王浩倫第一次來到劇本殺展會。與普通玩家不同的是,他們的任務並不是“玩”,而是“測”,即通過親身體驗,購買到高質量劇本殺作品。“劇本殺展會將整個劇本圈的上游作者、中游發行、下游店家聚集到一起,這更像是行業的一次聚會。”王浩倫告訴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在很多大學生眼中,開一家劇本殺店,似乎是一樁好買賣。王浩倫就是在校期間玩了百餘個劇本作品,當過兼職DM(劇本殺主持人——記者注)後,成為劇本殺店主。想要店鋪在行業內站得住腳,總得有點鎮店之寶。王浩倫此行就是為了能搶到一部有望成為“爆款”的劇本殺作品。與王浩倫印象中“高大上”的展會完全不同,參會者可以在劇本殺展會上添加任何發行或作者的微信,用交朋友的方式去“盤”想要的劇本。
據瞭解,按照銷售形式的不同,劇本殺作品目前可被分為“獨家本”“城限本”和“盒裝本”三種主要類型。“獨家本”是僅授權給一家店的劇本,“城限本”允許一座城市的3-6家劇本店擁有許可權。“盒裝本”的購買門檻為零,批量發行,是大部分中、小型劇本殺店的基本保障。
“參加劇本殺展會最開始主要是從業者的業務交流,但隨著行業的發展變化,逐步演變為以銷售劇本為主的展銷會。”王浩倫說,與一般購買管道不同,在展會上,店家不僅能享受到更優惠的價格,還能得到一個更重要的好處——搶到首發的“城限本”或“獨家本”。
與許多劇本殺店家一樣,北京如夢劇本社創始人王璐經常組織店員往返於各地展會,就是為了“城限”和“獨家”。“他們幾乎是不分晝夜地測試各類劇本,不計成本地將有口碑的劇本買回來。”作為安徽蚌埠的一家劇本店創始人之一,楊力田與合夥人有明確分工:他作為金牌DM“鎮店”,懂發行行業的合夥人負責“刷”全國各地展會,購買劇本。在他們看來,不斷更新店內好劇本才能吸引更多年輕人。
在Larp劇本殺發行工作室的發行王靖博看來,劇本殺展會的舉辦提高了年輕人對該城市的熟悉度,推動了城市的旅遊業和美譽度。不僅如此,一般展會都會選在周圍餐飲娛樂業較豐富的地方,也帶動了周邊經濟。
可是,大到一線城市,小到縣級市,當劇本殺店如同雨後春筍般迅速湧現後,“好劇本難搶”依舊是新手劇本店不得不面對的現實窘境。
製作成本高導致“投放難”
平均每天50個新增微信好友,未讀消息七八百條;中午12點上班,清晨4點下班;為及時與客戶周旋,手機時刻不離身,從睜開眼的那一刻就開始回復消息;除過年放假一兩天,有時甚至全年、全天無休……這是昆明桌立方工作室負責人馬駿驥的工作日常。
除此之外,馬駿驥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監製劇本。“精品劇本”是許多發行工作室的努力目標,這不僅是為了獲得良好的市場效益,更是出於對自身品牌信賴度的建設與維護,出於作者、玩家和整個行業的一份責任心。
“監製的作用非常重要,一部成功的作品需要具備人物飽滿、情感豐富、故事豐滿等根本因素,監製就是輔助作者完善作品的。”27歲的李瑩是老玉米聯合工作室的主理人,她告訴記者,每一家工作室監製的水準,都代表著該工作室的“天花板”。
“通常情況下,我們會用一個月的時間去測試劇本,然後交付作者修改。修改過後再次進行測試,直到沒有Bug,才能繼續接下來的工作。”李瑩說,從創作直到成功發貨,大概需要長達4-5個月的時間。
“製作一部精品劇本殺作品,我們的投入在20萬-40萬元之間。”馬駿驥表示,從運行流程來看,製作成本、印刷成本、宣發成本、售後成本、差旅成本、人員成本……每一個環節都必不可少,越是成熟的發行體系,花在測評、美工等製作中間環節的投入就會越高。
為保障“獨家本”“城限本”的優質內容得以最大程度呈現,許多發行店家會優先選擇自己熟悉的合作夥伴,這也造成了新店家可能很難拿到優質本的現狀。李瑩坦言,發行與新店家的合作不乏憂慮,因為行業內部魚龍混雜,一座城市裏的劇本殺門店開了倒、倒了開,還沒拿到本子就倒閉了的情況也時有發生。
“在授權劇本時,我需要綜合考慮商家誠信、DM演繹水準、故事體量等綜合因素,必須對自己發行的劇本負責,因為每個發行都希望自己製作的劇本能被‘開’出好的口碑。”李瑩作為發行方始終相信,只有成熟的店才能獲得更好的效果。
“一家店鋪能否成功經營是十分複雜的,並不能簡單歸因於發行方的不信任,也不能僅僅歸因於搶不到‘城限本’。”小黑探網路科技有限公司CEO王歡嶽認為,“城限本”並不是實體門店存活的根本原因,其服務口碑、店面風格、主持能力等因素都會影響客人的去留。
每個新興領域在發展初期都會有紅利期,當紅利期過去,從業者又該如何更好地生存下去?王歡嶽建議,拿不到“獨家本”或“城限本”的店家從自身出發改善經營情況:客觀認識內容創意產業“為內容負責”的實際情況;向優質老店學習,調研實際情況,從其他維度去解決問題。
“低門檻”是把雙刃劍
劇本殺創造出另一個時空,讓玩家暫時拋卻現實煩惱,開啟“第二重人生”。正是這份魅力,讓許多年輕人懷著一份熱愛,投入到行業大軍之中,行業低門檻與年輕化成為明顯特徵。
據瞭解,作為行業內具有代表性的互聯網企業,“小黑探”團隊成員均是90後。王歡嶽說,在實體店鋪中,DM、NPC(非玩家角色——記者注)集中在95後。發行端的監製、宣發、美工、簽約作者幾乎都是90後,其中也不乏00後,“年輕化客觀存在,這是行業蓬勃向上的證明,也是劇本殺行業在就業領域作出的貢獻”。
“實體經營的本質是盈利,創業初期的大學生在入行之前,要經過仔細考量。開一家劇本殺店,必須要對得起自己付出的時間、精力。”王歡嶽提示,從實體經營的角度來看,“低門檻”是一把雙刃劍,它雖然加大了店家經營時所要面臨的市場競爭難度,但較低的市場准入也使行業能獲得蓬勃的發展。
古風沉浸本、情感本、歡樂本、恐怖本、機智本、立意本、綜合本……從產生到現在,劇本殺走在成長之路上。“這也得益於‘低門檻’。”馬駿驥說。同時身為玩家的劇本殺作者,通過一次次參與遊戲獲取靈感,越來越多的人願意嘗試提筆創作,開拓不同類型,市面上也就出現了更多類型的劇本。
“如果沒有低門檻,開一家劇本殺店要是和開一家網吧或KTV一樣困難,我們很可能連牌照都拿不到。”他坦言,從業者多為同齡人,大家處在和平、融洽、相互理解的氛圍中,行業擁有極強包容性,“每個人的角色都不受限,店家可以是發行,發行可以是作家……低門檻使更多相關工作者、實體經營者、文學藝術工作者踏入劇本殺行業,從多方面驅動這一小眾行業發展”。
但長時間的低門檻會使“包容”變成“縱容”。“長遠效益是最重要的事,低門檻一旦致使行業生態惡化,存活時間自然也不會太長。”這也是老玉米聯合工作室的李瑩所擔心的。
從上游來看,多領域、多年齡段作者使劇本品質參差不齊,部分邏輯崩壞,情節狗血,帶有低俗、色情、暴力元素的劇本流向市場,大大降低了玩家的遊戲體驗品質。而在下遊,較低的市場准入機制下,門店壽命短、競爭無序成為顯著問題,甚至有一些店家以搞垮同行為目的,偏離了正常的經營軌道。
依時而動的創業者們讓實體門店“遍地開花”,但以情懷為出發點的一時衝動往往會讓這些門店猶如曇花一現。
行業亟待規範
除行業銷售、實體經營以外,劇本殺在上游的內容生產端也不乏隱患。行業邊界有待明確,劇本殺究竟應該歸於何種領域?“只有行業規制才能讓我們獲得更多的安全感。”作為行業內的新發行,表裏山河的負責人00後王俊龍說。
“新興事物應該如何去定義?這是需要時間來回答的。由於我國桌遊行業處於初期階段,缺乏相關政策與定義,很多人會對這份職業產生誤解。”王歡嶽說,“任何行業從業者應該都有自尊心,希望自己從事的工種被社會認可。”
除“正名”之外,盜版猖獗也是行業目前最棘手的問題。店家用盜版盈利,版權人從取證到檢驗,再到後期處理,都是非常漫長的過程,這與劇本“時效短”“消耗快”的現實是矛盾的。很多創作方、發行方想要依靠外部力量進行維權,出於成本的考慮,也無法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盜版不僅會侵犯他人著作權,影響玩家遊戲體驗,更重要的是會讓支持正版的店家感到寒心,慢慢地,正版市場可能會越來越小。”李瑩如是說。
“20萬左右的從業者規模並不算特別大,行業產值大概一兩百個億,行業生命週期也就只有兩到三年。因此,對於很多傳統行業來說,劇本殺仍是新興領域。”作為行業見證者之一,王歡嶽認為目前劇本殺行業還存在無限可能。
中國人民大學數字人文研究中心研究員陳姚一直很關注劇本殺產業發展。在他看來,目前的劇本殺產業還處於自發自管的生長期,遠沒有達到“巔峰”狀態,“但隨著越來越多資本、店主的進入,當產業規模擴張到一定程度後,或將會暴露更多問題。因此,亟待政府部門和相關行業協會加強監管。”
作為新興、小眾行業,劇本殺也在不斷探索邊界,將自身融入主流視野之中時,嘗試在各個行業中尋找結合點。陳姚認為,拋去目前暴露出的問題,劇本殺作為一種被年輕人廣泛喜愛的沉浸式新業態,也存在諸多應當被鼓勵發展的亮點。“我最近在看《外交官》的劇本,專門講述了1919年巴黎和會的相關歷史,年輕人在劇本中要維護國家利益,還串起了中國近現代史。這就決定了它在年輕人的歷史學習和黨史教育中,能夠發揮巨大作用”。此外,作為一種線下活動,劇本殺能讓年輕人面對面交流和培養團隊協作配合能力,“如果產業得到規範發展,它的社會意義和政治意義將遠超當下的文化業態意義”。
隨著《兵臨城下》《旗袍》等劇本的出現,越來越多的劇本作品開始賦予家國情懷,它們以生動活潑的形式,走進年輕人的心裏,給他們上了一堂別開生面的“黨史教育課”。現如今,許多企業也將家國立意劇本作為公司團建的一種方式。“這就好比年輕人在B站上看《亮劍》、聽羅翔講法律,年輕人本質是愛學習的,只不過他們需要找到寓教於樂的方式。”王歡嶽說。
目前,綜藝行業正在逐漸與線下劇本殺店進行合作。愛奇藝、嗶哩嗶哩等平臺的自製綜藝推廣IP的線下活動可能會用到線下劇本殺店的場地,綜藝節目中也與專業主持展開合作。在影視方面,IP反哺也是行業現象之一。很多網文、網劇、電影都在接觸劇本行業,影視化成為未來的發展方向。
“劇本殺產業還可以與文旅行業甚至博物館進行合作,讓博物館的文物和背後歷史‘活’起來,形成交叉新業態。未來的發展空間、想像空間其實是非常大的。”陳姚說。
科技、文旅、教育、黨建……當劇本殺產業逐步走向“正軌”,或將在未來擔負更多責任。
(據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