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林
行萬里路——古代,十之七八為水路。
試想,杭州富陽,江南煙雨,富春江碧波飄渺,兩岸,濃似春雲淡似煙,參差綠到大江邊。青山迤邐,水送山迎。坐船的人,斜陽流水推篷坐;眼前所見,翠色隨人欲上船。身處此景,哪個詩人不會詩興大發?
歷代詩人,謝靈運、吳均、吳融、李白、孟浩然、羅隱、蘇軾、陸游、楊維楨、黃公望、郁達夫……都情不自禁為富春江留下了膾炙人口的佳作。
因此,富春江是一條流淌著詩歌的河流。錢塘江詩路文化帶,富春江處在核心帶。
慢條斯理的富春江,以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推動沙隨水流動。數不盡的沙又擺脫水而駐足留戀,慢慢堆成渚、匯成洲。千百年來,沙洲一直在新陳代謝,不斷有新的出現,不斷有舊的消失。來富春江,怎麼可以不去沙洲看看?大桐洲、小桐洲、王洲、月亮島、中沙、懸空沙、新沙、下懸空沙、東洲沙、無名浮沙、五豐沙……大小不一,妙趣橫生。
事實上,除卻原住民,對沙洲,古人比現代人親近多了。
富春江上,水路悠悠,平緩慢搖。長時間在船上,忽然間,江中出現一片綠洲,任何人都會按捺不住地上去休憩觀景的欣喜,何況浪漫的古代詩人?洲、渚,四周被流動的水環繞,遠比兩岸吸引人。詩人們不約而同,棄船登洲。當然,吟詩是少不了的。
但是古代富春江水流,不像如今這樣緩慢。“溯流觸驚急,臨圻阻參錯。”明顯要湍急得多。南北朝詩人謝靈運曾有富春江之行。他不辭辛苦,連夜趕路,在夜中渡過富春東三十裡的漁潭浦,清晨舟抵富陽城外,“宵濟漁浦潭,旦及富春郭。”這首題為《富春渚詩》的五言律詩比較長,足足十八句,慶倖自己奇跡般驚險地闖過了富春江上的險灘難關,對自身人生進行了檢討與悟參。“懷抱既昭曠,外物徒龍蠖。”心胸頓時豁然開朗清明曠達,隨物推移從此如同龍蛇尺蠖。富春渚對詩人心境的深刻影響由此可見一斑。謝靈運被譽為山水詩派的創始人,富春渚應該有一定功勞。
謝靈運筆下的富春渚,即富春江畔。泛指古富春地區。類似的,唐郎士元《送奚賈歸吳》“東南富春渚,曾是謝公遊。”唐孫逖《夜宿浙江》“富春渚上潮未還,天姥岑邊月初落。”唐皎然《送陸判官歸杭州》“明朝富春渚,應見謝公船。”清吳偉業《毛子晉齋中讀吳匏庵手抄宋謝翱西台慟哭記》詩:“言過富春渚,登望文山哭。”
而《爾雅》說:“小洲曰渚。”富陽被稱為“渚”的地方,至今還有一些。淥渚鎮,從“綠渚”演化而來。那裡水緩河彎,又有潮汐影響,江面積沙成洲,是為渚;渚上草木從生是為綠,所以成為“綠渚”。後來,由於江水清清是為淥,最後成了現在的名“淥渚”。淥渚鎮有六渚村,新桐鄉有春渚村。
真正作為“小洲、水中小塊陸地”,把“渚”入詩的,唐代詩人孟浩然《早發漁浦潭》算一首。第一句詩雲:“東旭早光芒,渚禽已驚聒。”旭日東昇,一早露出光芒,小沙洲上水鳥好似受驚一樣,喧囂鬧嚷起來。一下子就表達了清晨旅途的快樂情趣。
漁浦潭,位於富陽漁山鄉境內,是富春江、錢塘江、浦陽江三江交匯之處。孟浩然《早發漁浦潭》與謝靈運《富春渚詩》中的漁浦潭為同一個地方,不同的是,謝靈運夜過漁浦潭,而孟浩然是早發漁浦潭。早上江渚所見,欣欣向榮,自然“舟行自無悶,況值晴景豁。”心情大好。
杭州文化人鄒瀅穎熟悉富春江,她認為,對富陽富春江而言,“沙洲是一個隱喻,是一個特徵的揭示。”這不由得使人想起阿爾弗雷德•丁尼生晚年的著名作品《過沙洲》,“寂寞沙洲莫哭泣,揚帆起航出海時。……願我親眼見領航,穿過重重沙洲後。”丁尼生用沙洲來隱喻生命和死亡之間的界限。沙洲是潮水在海岸上堆積起來的沙壟,海水擊打在沙洲上,發出巨大的“呻吟聲”。
當然,我理解鄒瀅穎說的不是這樣的隱喻。洲、渚,對富春江而言,也許是詩的紐帶。是讓古代詩人駐足停留,凝聚和爆發詩情的一個節點。
譬如中沙。中沙處在富春江的江心,早時通過東門渡、館驛渡等往來過渡。王義祖寫過《中沙落雁》:“秋水漲平沙,秋雁送落霞。隔江一行雁,飛入白蘆花。”秋水、秋雁、白蘆花,組成了富春江中沙秋天的獨特標記。“中沙落雁”是“春江八景”之一。明時任富陽教諭的陳興作詩:“中沙潮落海天長,疏影紛紛下夕陽;自是江心棲息處,月明何必憶瀟湘。”
富陽帶有“洲”“沙”的小地名,一直不少。新桐有江洲村、小桐洲村。東洲有長沙、齊家沙、黃沙地、下沙頭、銅鈿沙、紫沙、學校沙、後江沙、湖上沙、華墅沙、外浮沙、裡浮沙、青果沙等等。
寫富陽洲渚的動態美,晚唐著名詩人李郢有一首詩,實在是妙。這首名為《秦處士移家富春發樟亭懷寄》的詩,其中兩句寫道:“潮落空江洲渚生,知君已上富春亭。”江面慢慢變低了,富春江上可看到更多的洲和渚……不像一般的詩人那樣,僅僅描寫眼前所見之景,而是想到潮落空江之後的情景,仿佛讓人看到時空變幻,富含哲理。
景之美,給人以何之情,因人而異,因時而異,古今中外皆如此。富春江之美景,詩人們在江渚之上是抒發出的,既有愉悅之情又會有鬱悶之感,既有躊躇滿志又會有心灰意冷。
南朝詩人江淹過富春江,寫了《赤亭渚》,但是這首詩其實並沒有真正去寫富春江上的景色。大約西元474年秋天,江淹得罪了宋建平王劉景素,被貶為建安吳興令,赴任途中經過富春江。仕途失意,我們能夠理解他對眼前的美景視而不見,無心領略山川江河之美。也許是在赤亭渚歇息逗留時,寫下了“坐識物序晏,臥視歲陰空。一傷千里極,獨望淮海風。”赤亭渚就在富陽富春江上,是當時從都城建康到浙江南部和福建一帶去所必經之地。而關於江淹,有一個成語也許更為世人熟知——“江郎才盡”。其實,江淹既是南朝辭賦大家,又是駢文大家,與鮑照、劉峻、徐陵齊名。不過是中年以後,官運亨通,到齊武帝后期,忙於政務,少有傳世之作罷了。
不過,與眾多描寫富春江上的秀麗景色、幽深氣氛,表現悠閒心境、淡泊志向、隱逸情懷、開闊胸懷的詩作相比,《赤亭渚》中沉鬱苦悶的江淹同樣讓人印象深刻。